五、事实损害的法律后果 基本权利并非仅是客观规范,还是可以主张的主观权利。在宪法和行政法领域,原则上不存在类似于刑法中未遂的情况,只有在产生违宪或违法后果的情况下才可能引发请求权。 在德国,针对行政主体对基本权利的侵害,公民的请求权主要包括不作为请求权(Unterlassungsanspruch)、消除后果请求权(Folgenbeseitigungsanspruch)和赔偿请求权(Entschaedigungsanspruch)。 不作为请求权是基本权利条款本身所要保护的法律地位。在此,基本权利发挥最基本的防御权功能,公权力不得侵害基本权利,即公权力负有不作为义务。消除后果请求权和赔偿请求权则属于次级请求权。其中,“消除后果”与我国《国家赔偿法》第25条规定的“恢复原状”类似,仅要求恢复到受损害之前的状态,而赔偿请求权则要求创建出在损害未发生的情况下当前本应有的状态。在当前,德国公法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消除后果请求权同样可从基本权利的防御权功能中导出。 当侵害基本权利的行为尚未发生时,公民的主观权利体现为不作为请求权,而若侵害行为已经发生,不作为请求权则转化为消除后果请求权。通常而言,消除后果请求权优先于赔偿请求权,但二者并不一定相互排斥。举例来讲:在损害后果产生后,当事人的财产贬值,倘若在损害后果未出现的情况下其财产必然升值,那么消除后果仅导致恢复损害后果产生前的状态,而赔偿请求权还应考虑这段期间财产本应升值的部分。 将基本权利的防御范围扩展至符合规范防御目的的事实损害是否会导致法律后果产生相应的变化?笔者认为,与行政法律行为造成直接损害的情形一样,如果事实损害不具备宪法正当性,公民同样可以提出不作为请求。若可恢复受损害之前的状态,消除后果请求权也完全适用于事实损害。 对于赔偿请求权,笔者认为,既然诸多事实损害在效果上与传统损害方式并无差异,那么在赔偿问题上也应当将二者相同对待。但在此有两点需要阐明:1.只要是被基本权利防御范围所涵盖的不具备宪法正当性的事实损害,均可能引发赔偿请求权,赔偿请求权的存在不得取决于行政主体的主观过错;2. 除了已经实际获得的利益,只有损害了必然会获得的利益才可能导致赔偿, 在此不得贯彻“风险提高说”的思想,否则可能导致受害人因损害行为而受益。 注释: BVerfGE 61, 260 (275); 88, 103 (116)。我国《立法法》第8条虽然也体现出了法律保留思想,但该条款明确的事项主要局限于国家制度层面,仅有少数事项涉及基本权利,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我国立法受国家主义思想的影响很大。《立法法》第9条还明确允许立法机关授权行政机关制定相关行政法规。但在今天,我国宪法学界已普遍认同对基本权利的限制需要遵循法律保留原则。 Vgl. Peter Lerche, Uebermass und Verfassungsrecht, Bonn 1961, S. 106. Vgl.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10ff.; Ulrich Ramsauer, Die faktischen Beeintraechtigungen des Eigentums, Berlin 1980。随着自由国向社会国的转变,行政机关的任务不断增多,行政行为的形式日趋多样,现代行政越来越多的实施行政事实行为。行政事实行为的目的并非引发某一法律后果,而是产生某一事实后果。Vgl. Ferdinand O. Kopp/Ulrich Ramsauer, Verwaltungsverfahrensgesetz, Kommentar, 13 Aufl. Muenchen, 2012, Einfuehrung, Rn. 39。德国公法学界曾经并不认可基本权利对这类行政行为的防御功能,这类行政行为的实施甚至都不被视为行使公权力,进而不属于公法学研究的范畴,但当前已普遍认为行政事实行为同样可能损害公民的基本权利,同样应受到宪法和法律的约束。Vgl. Walter Jellinek, Verwaltungsrecht, 3 Aufl. Offenburg 1948, S. 22f.。与行政法律行为对基本权利的间接损害类似,行政事实行为在很多情况下给受害人带来的损害同样不具备目的性和强制性,因此其对基本权利的损害在德国也被称为“事实损害”。而本文仅讨论由行政法律行为间接引发的事实损害。 Vgl.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75. Albert Bleckmann/Rolf Eckhoff, Der “mittelbare” Grundrechtseingriff, in: DVBl. 103 (1988), S. 376. 将事实损害排除在基本权利防御范围之外在我国同样不存在宪法规范基础,因为除了个别条款(比如第13条的私有财产权条款中对征收和征用的规定),我国宪法同样未对损害基本权利的形式做出区分和限定。 Vgl.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10ff. BVerfGE 18, 112. 在很多情况下,我们需要针对行政行为进行个案分析,从而判断出对基本权利的损害是否为事实损害,如果构成事实损害,又应被认定为后果效力的事实损害还是附带效力的事实损害。举例来讲:如果逮捕报刊记者的行为与其从事的新闻职业有关,则构成对其新闻出版自由的直接损害;若其因刑事犯罪被捕,则构成对其新闻出版自由的后果效力损害;而无论何种原因逮捕记者,都可能会导致其同事和报刊读者的利益遭受附带效力损害。而在主管部门禁止某酒馆向某嗜酒者出售酒水的行为中,酒馆和嗜酒者均为行政相对人,这一禁令不构成事实损害。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17. Vgl. Ulrich Ramsauer, Die faktischen Beeintraechtigungen des Eigentums, Berlin 1980, S. 54. Vgl. BGHZE 6, S. 270. Karl Heinrich Friauf, Zur Rolle der Grundrechte im Investitions- und Leistungsstaat, DVBl. 1971, S. 681. Ernst Forsthoff, Lehrbuch des Verwaltungsrechts, Band 1, 9 Aufl. Muenchen 1966, S. 332. Guenter Janssen, Der Anspruch auf Entschaedigung bei Aufopferung und Enteignung, S. 194f. Vgl. Ulrich Ramsauer, Die faktischen Beeintraechtigungen des Eigentums, Berlin 1980, S. 161ff. 普遍认为给付行政必须满足法律保留原则的要求,无论给付行为是否给第三人带来损害。针对可能会给第三人带来损害的给付行政,加尔瓦斯曾一针见血的指出,“如果政府命令某一企业修理大门需要遵循法律保留原则,而积极资助与其存在竞争关系的企业致其倒闭却无需遵循法律保留原则,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Vgl.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10.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95f. Ulrich Ramsauer, Die faktischen Beeintraechtigungen des Eigentums, Berlin 1980, S. 104. 在事实损害的问题上,为了减轻立法者的负担,不少学者建议在法律形式、规定强度等方面应适当降低对法律保留原则的要求。参见Stephan Herren,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der politischen Grundrechte, Chur 1991, S. 132f.。这尤其适用于给付行政。 Stephan Herren,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der politischen Grundrechte, Chur 1991, S. 133. 对于赔偿请求权,我国《宪法》第41条第3款规定:“由于国家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侵犯公民权利而受到损失的人,有依照法律规定取得赔偿的权利。”《行政诉讼法》第67条第1款规定:“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组织的合法权益受到行政机关或者行政机关工作人员做出的具体行政行为侵犯造成损害的,有权请求赔偿。” Hartmut Maurer, Allgemeines Verwaltungsrecht, 18 Aufl. Muenchen 2011, § 30, Rn. 5. 无法消除的损害也不一定总引发赔偿,赔偿请求权成立与否还取决于导致无法消除损害的具体原因,原因可能来自公权力,可能来自当事人,也可能来自第三人;可能由于某人的过错,也可能出于偶然因素。如果当事人起初享有消除后果请求权,但因自身过错将全部请求机会错过,则不得再享有赔偿请求,否则将导致当事人有选择恢复原状还是索要赔偿的权利。 与此类似,我国理论界和司法实践普遍认为,对于未经证实的不确定利益,特别是受到供需关系等不确定因素影响的预期利益造成的损害无需赔偿。例如:高校违法拒绝给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导致其无法及时就业,我国法院并未认可该毕业生的赔偿请求权,理由是由此引发的利益损失属于不具备必然性的不确定利益。参见叶必丰著:《行政法与行政诉讼法》(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306和308页。 出处:《环球法律评论》2014年第3期。
[b]五、事实损害的法律后果
基本权利并非仅是客观规范,还是可以主张的主观权利。在宪法和行政法领域,原则上不存在类似于刑法中未遂的情况,只有在产生违宪或违法后果的情况下才可能引发请求权。
在德国,针对行政主体对基本权利的侵害,公民的请求权主要包括不作为请求权(Unterlassungsanspruch)、消除后果请求权(Folgenbeseitigungsanspruch)和赔偿请求权(Entschaedigungsanspruch)。 不作为请求权是基本权利条款本身所要保护的法律地位。在此,基本权利发挥最基本的防御权功能,公权力不得侵害基本权利,即公权力负有不作为义务。消除后果请求权和赔偿请求权则属于次级请求权。其中,“消除后果”与我国《国家赔偿法》第25条规定的“恢复原状”类似,仅要求恢复到受损害之前的状态,而赔偿请求权则要求创建出在损害未发生的情况下当前本应有的状态。在当前,德国公法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消除后果请求权同样可从基本权利的防御权功能中导出。 当侵害基本权利的行为尚未发生时,公民的主观权利体现为不作为请求权,而若侵害行为已经发生,不作为请求权则转化为消除后果请求权。通常而言,消除后果请求权优先于赔偿请求权,但二者并不一定相互排斥。举例来讲:在损害后果产生后,当事人的财产贬值,倘若在损害后果未出现的情况下其财产必然升值,那么消除后果仅导致恢复损害后果产生前的状态,而赔偿请求权还应考虑这段期间财产本应升值的部分。
将基本权利的防御范围扩展至符合规范防御目的的事实损害是否会导致法律后果产生相应的变化?笔者认为,与行政法律行为造成直接损害的情形一样,如果事实损害不具备宪法正当性,公民同样可以提出不作为请求。若可恢复受损害之前的状态,消除后果请求权也完全适用于事实损害。
对于赔偿请求权,笔者认为,既然诸多事实损害在效果上与传统损害方式并无差异,那么在赔偿问题上也应当将二者相同对待。但在此有两点需要阐明:1.只要是被基本权利防御范围所涵盖的不具备宪法正当性的事实损害,均可能引发赔偿请求权,赔偿请求权的存在不得取决于行政主体的主观过错;2. 除了已经实际获得的利益,只有损害了必然会获得的利益才可能导致赔偿, 在此不得贯彻“风险提高说”的思想,否则可能导致受害人因损害行为而受益。
注释:
BVerfGE 61, 260 (275); 88, 103 (116)。我国《立法法》第8条虽然也体现出了法律保留思想,但该条款明确的事项主要局限于国家制度层面,仅有少数事项涉及基本权利,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我国立法受国家主义思想的影响很大。《立法法》第9条还明确允许立法机关授权行政机关制定相关行政法规。但在今天,我国宪法学界已普遍认同对基本权利的限制需要遵循法律保留原则。
Vgl. Peter Lerche, Uebermass und Verfassungsrecht, Bonn 1961, S. 106.
Vgl.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10ff.; Ulrich Ramsauer, Die faktischen Beeintraechtigungen des Eigentums, Berlin 1980。随着自由国向社会国的转变,行政机关的任务不断增多,行政行为的形式日趋多样,现代行政越来越多的实施行政事实行为。行政事实行为的目的并非引发某一法律后果,而是产生某一事实后果。Vgl. Ferdinand O. Kopp/Ulrich Ramsauer, Verwaltungsverfahrensgesetz, Kommentar, 13 Aufl. Muenchen, 2012, Einfuehrung, Rn. 39。德国公法学界曾经并不认可基本权利对这类行政行为的防御功能,这类行政行为的实施甚至都不被视为行使公权力,进而不属于公法学研究的范畴,但当前已普遍认为行政事实行为同样可能损害公民的基本权利,同样应受到宪法和法律的约束。Vgl. Walter Jellinek, Verwaltungsrecht, 3 Aufl. Offenburg 1948, S. 22f.。与行政法律行为对基本权利的间接损害类似,行政事实行为在很多情况下给受害人带来的损害同样不具备目的性和强制性,因此其对基本权利的损害在德国也被称为“事实损害”。而本文仅讨论由行政法律行为间接引发的事实损害。
Vgl.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75.
Albert Bleckmann/Rolf Eckhoff, Der “mittelbare” Grundrechtseingriff, in: DVBl. 103 (1988), S. 376.
将事实损害排除在基本权利防御范围之外在我国同样不存在宪法规范基础,因为除了个别条款(比如第13条的私有财产权条款中对征收和征用的规定),我国宪法同样未对损害基本权利的形式做出区分和限定。
Vgl.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10ff.
BVerfGE 18, 112.
在很多情况下,我们需要针对行政行为进行个案分析,从而判断出对基本权利的损害是否为事实损害,如果构成事实损害,又应被认定为后果效力的事实损害还是附带效力的事实损害。举例来讲:如果逮捕报刊记者的行为与其从事的新闻职业有关,则构成对其新闻出版自由的直接损害;若其因刑事犯罪被捕,则构成对其新闻出版自由的后果效力损害;而无论何种原因逮捕记者,都可能会导致其同事和报刊读者的利益遭受附带效力损害。而在主管部门禁止某酒馆向某嗜酒者出售酒水的行为中,酒馆和嗜酒者均为行政相对人,这一禁令不构成事实损害。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17.
Vgl. Ulrich Ramsauer, Die faktischen Beeintraechtigungen des Eigentums, Berlin 1980, S. 54.
Vgl. BGHZE 6, S. 270.
Karl Heinrich Friauf, Zur Rolle der Grundrechte im Investitions- und Leistungsstaat, DVBl. 1971, S. 681.
Ernst Forsthoff, Lehrbuch des Verwaltungsrechts, Band 1, 9 Aufl. Muenchen 1966, S. 332.
Guenter Janssen, Der Anspruch auf Entschaedigung bei Aufopferung und Enteignung, S. 194f.
Vgl. Ulrich Ramsauer, Die faktischen Beeintraechtigungen des Eigentums, Berlin 1980, S. 161ff.
普遍认为给付行政必须满足法律保留原则的要求,无论给付行为是否给第三人带来损害。针对可能会给第三人带来损害的给付行政,加尔瓦斯曾一针见血的指出,“如果政府命令某一企业修理大门需要遵循法律保留原则,而积极资助与其存在竞争关系的企业致其倒闭却无需遵循法律保留原则,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Vgl.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10.
Hans-Ullrich Gallwas,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im Bereich der Grundrechte, Berlin 1970, S. 95f.
Ulrich Ramsauer, Die faktischen Beeintraechtigungen des Eigentums, Berlin 1980, S. 104.
在事实损害的问题上,为了减轻立法者的负担,不少学者建议在法律形式、规定强度等方面应适当降低对法律保留原则的要求。参见Stephan Herren,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der politischen Grundrechte, Chur 1991, S. 132f.。这尤其适用于给付行政。
Stephan Herren, Faktische Beeintraechtigungen der politischen Grundrechte, Chur 1991, S. 133.
对于赔偿请求权,我国《宪法》第41条第3款规定:“由于国家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侵犯公民权利而受到损失的人,有依照法律规定取得赔偿的权利。”《行政诉讼法》第67条第1款规定:“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组织的合法权益受到行政机关或者行政机关工作人员做出的具体行政行为侵犯造成损害的,有权请求赔偿。”
Hartmut Maurer, Allgemeines Verwaltungsrecht, 18 Aufl. Muenchen 2011, § 30, Rn. 5.
无法消除的损害也不一定总引发赔偿,赔偿请求权成立与否还取决于导致无法消除损害的具体原因,原因可能来自公权力,可能来自当事人,也可能来自第三人;可能由于某人的过错,也可能出于偶然因素。如果当事人起初享有消除后果请求权,但因自身过错将全部请求机会错过,则不得再享有赔偿请求,否则将导致当事人有选择恢复原状还是索要赔偿的权利。
与此类似,我国理论界和司法实践普遍认为,对于未经证实的不确定利益,特别是受到供需关系等不确定因素影响的预期利益造成的损害无需赔偿。例如:高校违法拒绝给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导致其无法及时就业,我国法院并未认可该毕业生的赔偿请求权,理由是由此引发的利益损失属于不具备必然性的不确定利益。参见叶必丰著:《行政法与行政诉讼法》(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306和308页。 出处:《环球法律评论》2014年第3期。